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废墟上的光
贺新球在晨雾里摸索着系上那件蓝底白花的盘扣外套,手指触到领口处细密的针脚时,突然想起这是五十年前出嫁那天穿过的衣裳。
樟木箱里翻出来的布料已经发脆,她特意让裁缝照着老样式重新缝制,连领口里衬的梅花暗纹都要分毫不差。
"
老头子,你瞧这盘扣可还周正?"
她转身时碰倒了梳妆台上的老式雪花膏,玻璃瓶在瓷砖地面碎成无数片月光。
八十二岁的张建国弯腰去捡,膝盖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。
进村的山路比记忆里更陡峭了。
柏油路在十年前就修到了村口,可他们执意要在两公里外的老槐树下下车。
枯草掩埋的石板路上,贺新球数着那些被岁月磨平的凹痕——第三块石板缺了角,是当年推独轮车撞的;第七块石板有暗红斑纹,是腊月里杀年猪时染的血;第十一块石板下埋着春生家的狸花猫,那猫总爱蹲在墙头偷看新过门的小媳妇。
"
当心!
"
大儿子伸手要搀,却被贺新球甩开。
她突然加快脚步,布鞋底碾过碎石,在转过第七道弯时猛然顿住。
五十米外的土坡上,五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正被爬山虎啃食,残破的窗框像老人豁牙的嘴。
屋檐下悬着的半截草绳还在风中打转,那是她亲手搓的晾衣绳。
"
西屋的墙是我怀老三那年砌的。
"
贺新球的声音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,"
你爹在城里领了半袋水泥,我挺着七个月的肚子,和着黄泥稻草,从立春干到谷雨。
"
她枯瘦的手指划过斑驳的墙皮,碎土簌簌落在染黑的发间。
有只壁虎从裂缝里钻出来,沿着她手背的老年斑游走。
张建国蹲在坍塌的灶台前,扒拉出半片青花碗底:"
那年月攒了整年的鸡蛋,才换来这套碗盏。
"
瓷片上的缠枝莲纹还泛着幽光,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震落了房梁上积攒半世纪的灰尘。
纷纷扬扬的土雾里,两个佝偻的身影渐渐模糊成六十年前的剪影——穿列宁装的新媳妇举着桐油灯,军装笔挺的新郎官往门楣钉红绸。
暮色漫上来时,贺新球执意要去看老井。
井台边的歪脖子枣树早已枯死,树洞里却惊起一窝麻雀。
她扒着长满青苔的石沿朝下望,幽深的水面晃动着八十岁的皱纹,突然泛起三十岁时的涟漪——那个蝉鸣震耳的午后,她在这里打水时早产,血水把井台染得通红。
是东头的王婶用铜盆接了滚烫的井水,是西院的李叔连夜套驴车去请接生婆。
"
新球姐?"
沙哑的呼唤惊散了回忆。
土墙后转出个拄拐的老妪,黧黑的脸上沟壑纵横。
两个老人对视了足有半分钟,突然同时喊出声:"
春桃!
二丫头!
"
四只树皮般的手紧紧绞在一起,贺新球摸到对方小指残缺的指甲——那是六零年抢收红薯时被镰刀削去的。
残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在爬满牵牛花的断墙上。
春桃从兜里掏出油纸包着的柿饼,黑褐色的糖霜闪着琥珀光:"
记得不?六八年你进城前夜,咱们就着月光分吃最后两个柿饼。
"
贺新球的假牙咬在绵软的果肉上,尝到的却是当年泪水的咸涩。
回程的车上,后辈们还在争论该用钢结构还是砖混。
贺新球忽然摇下车窗,山风灌进来,卷走了她别在衣襟的旧手帕。
帕角绣的并蒂莲在暮色中翻飞,像朵不肯坠地的蒲公英。
她想起那天在废墟里捡到的半面镜子,铜框上还留着"
囍"
字的残痕。
镜中交错着两张面孔——十八岁的新嫁娘眼波潋滟,八十岁的老妪白发萧然。
深夜,贺新球在台灯下摊开泛黄的信纸。
钢笔尖悬了很久,终于落下:"
致春桃:正屋梁木选的是老樟木,和你家当年那根同料。
南墙留着原来的石基,记得你总爱靠着晒太阳。
窗棂要雕成万字纹,就像..."
一滴泪砸在"
万"
字上,墨迹洇成黑色的月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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